双语版《阿伽门农》《赵氏孤儿》:中希戏剧经典的现代诠释
《中国文艺评论》月刊
2019年第6期 总第45期
悲剧典范的现代诠释
——评双语版戏剧《阿伽门农》
唐凌
2019年2月20日至3月2日,由中国国家话剧院与希腊国家剧院合作完成的中希双语版古希腊悲剧《阿伽门农》在北京连续上演,引发观众和评论界的极大关注和热烈讨论。众所周知,古希腊悲剧是西方戏剧的源头,古希腊悲剧作家埃斯库罗斯是古希腊悲剧的奠基人、“悲剧之父”。他擅长用三部曲的形式写作悲剧,唯一完整传世、也是他最成功的作品《奥瑞斯特斯三部曲》,其首就是《阿伽门农》,被公认是古希腊悲剧的典范,并对后世西方戏剧产生深远的影响。尤其是在20世纪西方现代戏剧发展过程中,无论是美国“现代戏剧之父”尤金•奥尼尔创作的堪称美国现代戏剧扛鼎之作的《悲悼三部曲》,还是法国现代哲学家、文学家让-保罗•萨特的存在主义戏剧经典《苍蝇》,它们在题材和创作灵感上都来源于埃斯库罗斯的《奥瑞斯特斯三部曲》,埃斯库罗斯的包括《阿伽门农》在内的古希腊悲剧,也因此被西方评论界赞誉为开启20世纪西方戏剧“现代性”的重要先驱。而今,由中希两国戏剧艺术家们精心打造的这部双语版《阿伽门农》,除了向中国观众直观呈现古希腊悲剧的古老质朴和迷人风采之外,其开创性地采用中希戏剧演员联袂出场、交互使用中希两种语言的演出方式,以及贴近现代的舞美风格呈现,也代表了21世纪的戏剧艺术家们对于古老的希腊悲剧进行现代诠释的一种积极尝试。
☞本期推送节选文章的第三部分:中西戏剧文化交流的当代意义
中希双语版古希腊悲剧《阿伽门农》海报(左)
中希双语版中国话剧《赵氏孤儿》海报(右)
中西戏剧文化交流的当代意义
中希双语版《阿伽门农》的推出,源于中希两国对于通过戏剧交流与合作增进中西方文化之间相互了解、沟通、学习与融合的文化共识。2017年9月,在中国和希腊两国文化部门的支持和推动下,中国国家话剧院与希腊国家剧院达成合作协议,由中希两国的戏剧艺术家混合使用中希双语的形式联袂演绎两国的戏剧经典。中国方面挑选的剧目是由中国国家话剧院王晓鹰担任导演、余青峰编剧的中国悲剧《赵氏孤儿》,希腊方面挑选的剧目则是由希腊国家剧院利瓦西诺斯担任导演的古希腊悲剧经典《阿伽门农》。2018年11月,由导演王晓鹰为首的中方主创人员前往希腊,与希腊国家剧院合作,联合演出了中希双语版的中国悲剧《赵氏孤儿》,在希腊吸引了许多观众现场观看,演出取得空前成功,希腊媒体对此进行了专题报道,把《赵氏孤儿》比作是西方悲剧经典《哈姆雷特》,赞誉中国戏剧艺术家把“中国的《哈姆雷特》带到了希腊”。
中希双语版古希腊悲剧《阿伽门农》剧照 王昊宸摄
众所周知,古代中国和古代希腊被公认是东西戏剧的两个源头,并在各自的社会和文化语境中,发展形成为中西两种不同的戏剧传统。从中国与西方的戏剧交流所发生的实际状况来看,其在时间上是从18世纪以后开始的,在内容上也呈现出明显的中西交互性质:一方面,是西方自近代18世纪受到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运用戏剧形式对中国的书写,最具代表性和影响力的就是法国18世纪启蒙思想家伏尔泰的五幕诗剧《中国孤儿》;另一方面则是19世纪末之后,中国戏剧在西方戏剧影响下所出现的中西戏剧的融汇,尤其是话剧在中国的出现。进入21世纪之后,随着当代中国的快速进步与发展,中国已经成为当今世界格局中的重要一极,而对外文化艺术交流,成为当代中国走向世界和世界了解中国的文化中介与载体。因此,中希两国的戏剧艺术家们此次联手推出话剧版《赵氏孤儿》和双语版《阿伽门农》,不仅是对东西文化交流的历史传承,而且有着联结、沟通当代中国与世界的现实意义。
《阿伽门农》剧照 王雨晨摄
按照中国学者范希衡在《〈赵氏孤儿〉与〈中国孤儿〉》一书中的考证,《赵氏孤儿》的本事出自中国春秋时代晋国大家族赵氏一门遭受迫害、诛杀和复兴的历史事实,元代杂剧家纪君祥在历史记述和民间传说的基础之上,完成了一部包含楔子和五折内容在内的著名杂剧作品——《赵氏孤儿大报仇》(简称《赵氏孤儿》)。18世纪30年代,《赵氏孤儿》最先由法国传教士和汉学家马若瑟译成法文介绍到西方,随后出现英、德、俄、意等多国文字版本,法国启蒙主义思想家和大文豪伏尔泰受到它的启发,创作了五幕诗剧《中国孤儿》(Orphan de la Chine),“在巴黎上演,轰动一时”。[1]需要指出的是,中国国内部分学者把伏尔泰的《中国孤儿》看作是对《赵氏孤儿》的改编,实则不然。因为相较于中国戏曲《赵氏孤儿》,伏尔泰的《中国孤儿》虽然脱胎于中国戏曲,但无论是全剧的主题思想还是具体的情节安排,两者之间有着显著差别。
比如,《赵氏孤儿》的主题注重宣扬家族仇杀、血腥复仇,在具体的剧情安排上都是围绕着救孤—复仇展开,而《中国孤儿》的主题则是着重突出理性对于野蛮的胜利,不仅借主人公之口大篇幅地声张剧作者本人所秉持的启蒙主义理念,并且增加了中国戏曲原作中根本没有的男女主人公之间的复杂情感纠葛。换言之,伏尔泰的《中国孤儿》并不是对中国古典戏曲《赵氏孤儿》的简单改写,而是演绎了一个全新的法国人眼中的中国故事,诚如伏尔泰在《中国孤儿•作者献词》中所特别强调的:“这是一个伟大的实例,说明理性与天才对盲目、野蛮的暴力所具有的优越性;而且鞑靼已经两次提供这个例证了,因为,当他们上世纪初又征服了这个庞大帝国的时候,他们再度降服于战败者的文德之下;两国人民只构成了一个民族,由世界上最古的法制治理着;这个引人注目的大事就是我的作品的最初目标。”[2]《中国孤儿》在法国巴黎上演之后,很快出现了英文和意大利文的译本,被公认是西方书写中国的一个典范。
中希双语版中国话剧《赵氏孤儿》剧照
而在中国,中国戏剧与西方戏剧发生历史性的关联是从19世纪末为了实现改良社会的目的引入西洋戏剧革新中国传统戏曲作为开端的,并在20世纪初借鉴、学习西方戏剧模式创生中国新戏即后来所统称的话剧的过程中,开始引入包括古希腊戏剧在内的西方戏剧经典作品。20世纪30年代,中国翻译家罗念生开始翻译古希腊悲剧,其中就有埃斯库罗斯现存的包括《阿伽门农》在内的全部七部悲剧。此后,张竹明、王焕生、陈中梅等翻译家和学者,同样致力于希腊古典文学和艺术理论的翻译和研究工作,对包括古希腊悲剧在内的希腊古典文学作品在中国的出版和传播,作出重要贡献。需要指出的是,这次担纲双语版《阿伽门农》中文译者的罗彤女士的一个特殊身份,就是罗念生先生的孙女。此外,罗彤的父亲罗锦鳞原为中央戏剧学院教授,是中国当代导演艺术家,除了讲授戏剧理论之外,一直从事古希腊戏剧的排演工作,比如《俄狄浦斯王》《美狄亚》等。罗彤自幼受到家庭熏陶,对戏剧尤其是古希腊戏剧产生浓厚兴趣。她早年进入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学习,后去希腊帕恩特奥斯政治和科技大学留学,毕业后留在希腊,主要从事中希文化和戏剧的交流工作。一家三代人都与古希腊戏剧有着深厚的渊源,这也成为中国翻译古希腊悲剧经典以及促进中希文化(戏剧)交流上的一个亮点。
中希双语版古希腊悲剧《阿伽门农》排练照
作为此次中希戏剧文化交流合作的中方代表,王晓鹰和中方主创团队选定《赵氏孤儿》作为中希双方合作的代表剧目时,固然是考量到了元杂剧《赵氏孤儿》曾在西方世界有过广泛流传、以及其在中西戏剧交流史上所拥有的重要历史地位、影响。但他们并不是把中国古典悲剧原封不动地照搬到西方戏剧舞台,而是有意识地从戏剧主题到表演形式上对其进行了全新的现代性的思想解读与艺术呈现:在戏剧主题上,元杂剧突出的是“复仇”,而由余青峰编剧的新版《赵氏孤儿》,则试图跳脱传统“复仇”观念的束缚,站在现代人的立场去反思“复仇”的正义性与人的善恶交杂的复杂人性问题。这一点在新版《赵氏孤儿》的结尾部分,体现得非常明显:赵氏孤儿起先面对养育他16年的养父屠岸贾无法痛下杀手,程婴举起长剑后因为念及自己一双治病救人之手不忍以恶报恶而停止复仇。然而,就在程婴已然放下仇恨之后,孤儿却在最后用屠岸贾诛杀赵氏全家的方式对屠岸贾一家满门抄斩,他在为自己家族成功复仇的同时,也彻底泯灭了自己的人性。人性的复杂、丑陋、懦弱、残暴以及悲哀,莫过于此,其所引发的现代人对于“复仇”的正义性和人性复杂性的理性思考的现代意义,也正是如此。
中希双语版中国话剧《赵氏孤儿》排练照
在表演形式上,新版《赵氏孤儿》也突破了戏剧表演的常规,不仅创造性地运用了两位中国演员和十多位希腊演员各自使用母语联合演出的双语模式,而且尝试对中西方两种不同的戏剧文化、表演方法、艺术风格进行有机融合,诚如王晓鹰在介绍新版《赵氏孤儿》的表演特点时所特别指出的:
中希双语版《赵氏孤儿》承袭沿用了中国与希腊两种古老戏剧文化的基因,又有机汇合于一个完整悲剧意象之中。
在这出戏中,两位中国演员在达到娴熟流畅的境界以后,中希演员之间的表演合作产生了一种“珠联璧合”的奇特艺术效果。这也是《赵氏孤儿》这类可称之为“跨文化戏剧”真正的艺术价值,不同文化之间的相互碰撞和交流,融合形成了一种新的、独特的“跨文化艺术语言”。[3]
而与之形成鲜明呼应的是,作为此次中希文化和戏剧交流合作项目的希腊方面代表利瓦西诺斯导演,也明确地把中希双方的这次戏剧合作定位是中西方两种戏剧文化之间交流、碰撞的实践,甚至是冒险:“这部作品是中国和希腊国家剧院的一项非凡实验,国家话剧院应当是先锋艺术的代表,用中希双语呈现一部剧作,让观众听见两种语言,看见两种表演流派、两种类型的演员,是个冒险但伟大的尝试”[4]。这也意味着,此次中希两国之间的成功的戏剧合作,不仅有着对于中西戏剧交流的历史传承意味,更是运用创新的戏剧观念及表演手段,对于中外戏剧经典进行的现代诠释,让当代观众能够亲身感受到戏剧艺术的独特魅力及价值,彰显戏剧艺术继往开来、与时俱进的现实意义。
中希双语版古希腊悲剧《阿伽门农》幕后
[1] 范希衡:《〈赵氏孤儿〉与〈中国孤儿〉》,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4页。
[2] 伏尔泰:《中国孤儿•作者献词》,范希衡译,见范希衡《〈赵氏孤儿〉与〈中国孤儿〉》,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84页。
[3] 王晓鹰:《〈赵氏孤儿〉:中国“哈姆雷特”在希腊》,《人民画报》2019年4月10日。
[4] 利瓦西诺斯的话,见刘淼《中希双语〈阿伽门农〉首演》,中国文化传媒网2019年2月22日。
*作者:唐凌 单位:中国艺术研究院•文学艺术创作研究院
*节选自《中国文艺评论》2019年第6期(点击查看目录与四封艺术作品)文章《悲剧典范的现代诠释——评双语版戏剧<阿伽门农>》第三部分
《中国文艺评论》主编:庞井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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